郑燕燕︱从地中海到印度河:蓝色佛发的渊源及传播
彩陶坐佛 5世纪 巴基斯坦卡胡乔达罗佛教遗址 孟买威尔士王子博物馆藏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21年第6期,责任编辑王伟,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在佛教艺术中,佛发的颜色常被表现为蓝色或蓝黑色,佛典称之为“绀琉璃发”,这是佛陀特有的“三十二相”之一。但是,绀琉璃发并非起源自印度本土,根据已有文献、考古和图像资料分析,它的出现应该受到地中海沿岸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和希腊等文化的影响。在上述地区,将神祇和贵人的毛发表现为蓝色的原因比较复杂,既与青金石的传播和使用有关,也涉及古代特殊的社会习俗及色彩认知。当蓝发从地中海传播到印度河,进而以佛教为载体远至东亚、东南亚地区时,其内涵与表现在不断发生变化。
印度孟买威尔士王子博物馆(Prince of Wales Museum)藏有一尊20世纪初巴基斯坦信德省米尔普尔哈斯(Mirpur khas)卡胡乔达罗(Kahu-Jo-Darro)佛教遗址出土的坐佛像[1],大约制作于5世纪,为赤陶材质,表面原涂颜料,现已剥蚀殆尽,仅头部尚残有少量黑色颜料。不过,如果仔细观察颜料的断层,则会发现它并非纯黑色,而是略带蓝色,因此佛像的头发实际为蓝黑色(题图)。
在其他地区的佛教艺术中,也常见到佛发呈现某种蓝色。如著名的阿富汗巴米扬(Bamiyan)石窟,两尊大佛在2001年被塔利班炸毁后,露出很多壁画,专家对它们进行了调查研究[2]。其中有一幅坐佛像,头部残破,仅余右侧鬓角部分,可以看出头发的颜色为灰蓝(图1)。坐佛身后的背景也是蓝色,右肩后的颜色同佛发一样为灰蓝,而左肩后的蓝色则要明亮一些,推测佛发最初也是亮蓝,后来发生了一些色变。
图1 坐佛 7世纪 阿富汗巴米扬石窟
沿着佛教向东传播的路线进入中国,在新疆克孜尔石窟、森木塞姆石窟、柏孜克里克石窟,甘肃敦煌石窟、榆林石窟、炳灵寺石窟,河南龙门石窟,山西大同石窟以及山东青州龙兴寺造像等佛教艺术中,蓝色佛发比比皆是。有些正如威尔士王子博物馆的那尊坐佛,佛发呈现较暗的蓝黑色,若不仔细辨识就会误认为是黑发。如柏孜克里克石窟第69窟的千佛坐像,佛头几乎完全呈现黑色,仅略微闪现些许蓝色(图2)[3]。但也有一些与巴米扬壁画中的佛发相似,呈现相对较明亮的深蓝或宝石蓝,如克孜尔石窟第69窟的《燃灯佛授记》图[4],燃灯佛及释迦佛的前世儒莲童子的发色。
图2 坐佛 7-9世纪 新疆柏孜克里克石窟第69窟
总之,在佛教流行区域,无论古代印度还是中国,甚至今日东亚和东南亚众多新修的寺庙中,蓝发佛像的出现频率都相当高。众所周知,蓝色头发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为何艺术家要为佛发设计这种奇特的颜色?对于这个问题,过去学界似乎并未进行过仔细讨论。鉴于此,本文将尝试利用文献、考古和图像等多种资料,对蓝色佛发的出现时间、渊源、传播及流行原因等问题做初步考察。
一、蓝色佛发的文本依据
自公元前6世纪佛教在印度兴起以来,佛教徒在创造丰富的雕塑、壁画等艺术品的同时,也编纂了大量经典。对照经典解读佛教艺术,可以说是当前最常用也最便捷的研究方法。
根据佛经记载,佛陀的样貌异于常人,具有32种大的、80种小的特殊之处,称为“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其中,头发颜色异常即三十二相之一。东汉竺大力、康孟祥所译《修行本起经》中提到,释迦牟尼降生,相士为之观相,称“今观太子身,金色坚固志……顶特生肉髻,发色绀琉璃”[5]。据说除佛陀外,绀琉璃发这种奇特的相貌也见于菩萨和转轮王。《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提到,弥勒菩萨头戴天冠,“顶上肉髻,发绀瑠璃色”[6];《贤愚经》提到,盖事王的长相人中稀有,“身色晃曜,如紫金山,头发奕奕,如绀琉璃”[7]。
绀琉璃色头发之外,一些佛经还提到佛的汗毛、眉毛、胡须甚至眼睛也呈绀琉璃色。据《长阿含经》记述,相师为释迦太子观相,三十二相之第11相为“一一孔一毛生,其毛右旋,绀琉璃色”[8];《大智度论》记述如来八十随形好,其中第3好为“眉如初生月,绀琉璃色”[9];《金光明经》也提到,诸佛“眼目清净,如绀琉璃”[10]。
那么,绀琉璃色究竟是一种什么颜色?
对照汉译佛典与梵语、巴利语佛典可知,汉译“琉璃”在梵语中写作“vaiḍūrya”,巴利文作“veluriya”。这个词最初无疑是指一种宝石,但究竟是何种宝石,则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观点认为即青金石[11]。据学者研究,青金石为不透明或半透明深蓝色矿石,因常常夹杂黄铁矿,呈现出金星点点的效果,故古人又称之为金精[12]。正因如此,佛发、佛眉、佛眼等在一些汉译佛典中又被描述为金精色。《大方等大集经》提到,如来成就无量功德,是故得成三十二相,其中“不以恶事加众生故,得发色金精相”[13];《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提到,如来三十二相之第29相为“眼色如金精”[14]。
绀琉璃色既等同金精色或青金石色,则应为深蓝色。《大方广佛华严经》曾形容海水为“绀琉璃色”[15],即绀琉璃色为蓝色之确证。此外,汉译佛经中的“绀琉璃发”,在梵语佛经中有时也写作“nīla-keśa”[16],其中“nīla”的意思即深蓝色,它可能与印度南部的蓝山(Nilgiri)有关[17]。
由于在中国古代蓝色即青色,因此佛发、汗毛、眉毛、眼睛有时又被描述为“绀青色”“青琉璃”。《中本起经》描述佛陀的相貌为“容颜紫金耀,面满发绀青”[18];《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称“沙门瞿昙发色光泽如青瑠璃”[19];《佛说成具光明定意经》称佛陀的眉毛和胡须均为绀青色,“眉髭绀青色,眼睑双部当”[20]。
古代所谓“绀”,是一种青紫混合色,《一切经音义》谓“色青而扬紫光曰绀”,“深青而扬赤色也”[21]。因此,“绀琉璃色”应是蓝色中明度较低的一种,甚至呈现出一定程度的紫色或黑色。在古代印度有一种治疗眼疾的药物,名曰“安缮那”,佛典称它与青金石、青黛同色,为紫绀或青黑色,“深青色兼有紫绀之色,亦似金精”,“色似青黛”,“青黑色,亦似金精石”[22]。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时佛经会自相矛盾,称佛的毛发为黑色。《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称如来“眉如月初生,色如金精黑”[23],所谓“金精黑”实即蓝黑色。
综上,佛典将佛陀、菩萨及转轮王的毛发和眼睛描述为绀琉璃色、金精色、青琉璃色、绀青色等,都是指一种较深的蓝色,确切而言是蓝黑色。既然众多典籍明确记载佛发为蓝色,这无疑会对佛教艺术家产生影响。可以推测,古往今来各地佛教艺术中频频出现蓝色佛发,文本一定发挥过重要作用。不过,文本自身又是何时以及如何形成的?
二、蓝色佛发出现的时间和背景
一般认为,公元前5世纪佛教创教者释迦牟尼入涅槃,随后佛弟子便对佛陀所说教法进行结集,这时佛典内容应该是大致统一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后世教徒对佛法渐渐产生不同理解,因此大约自佛涅槃后一百年起,也即公元前4世纪中叶,教团不断分裂或演化为不同的部派和派别。诸派在佛陀说法的基础上,开始根据自己的观点编纂佛典。根据学者研究,不同派系的佛典关于三十二相的记载,在数量、顺序和内容上并不完全相同[24]。这种情况似乎说明,在佛教产生之初,即佛陀在世以及涅槃后不久的原始佛教时代,佛陀三十二相的说法尚未出现,或至少未完全固定。三十二相应是佛陀涅槃甚至佛教部派分裂后,才逐渐进入佛典。所以,公元前4世纪大约就是三十二相进入佛典的时间上限[25]。
佛典最初主要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播,虽然偶有零星的佛法经句的刻写,但大约直到公元前1世纪才开始真正系统地写经。公元前29年,自印度本土南传至斯里兰卡的小乘上座部教团举行结集,将本部派经典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即南传巴利语大藏经。其中,《长部·大本经》《中部·三十二相经》和《中部·梵摩经》三部经典中提到了佛陀三十二相。可以推测,在上座部结集时,佛陀三十二相的说法肯定已经流传了一段时间,并已相当成熟,才能得到佛教徒的认可而写入佛典。总之,公元前1世纪末是三十二相进入佛典的时间下限。
南传大藏经按从脚到头的顺序详细罗列了佛陀三十二相,但其中并不包括绀琉璃佛发。不过已出现绀青汗毛与眼睛,即第14相“身毛上靡,上靡生之身毛为绀青安缮那色,弯曲右旋如耳环”(身毛显然并不包括头发,因为按照其罗列顺序,头发应该与第32相“顶有肉髻”一起列在最末尾),以及第29相“眼为绀青,眼睫如牛”[26]。此外,南传《小部·本生经》记载了一个故事,摩伽王的理发师“见王之安缮那(青黑)色之发间有一根白发”,并告之国王,国王因此而感悟,出家修道[27]。结合这两点可以推测,公元前1世纪绀琉璃发的观点应该已经存在,虽然在南传大藏经中未被列为佛陀三十二相,但不排除同时期其他佛教部派将它列为三十二相的可能。
从现有的材料来看,最早将绀琉璃佛发明确列入三十二相的佛典,是前文提及的东汉竺大力、康孟祥所译《修行本起经》及其相关经典,如东汉昙果、康孟祥译《中本起经》,吴支谦译《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等。虽然这些佛经译于2世纪末至3世纪初,但作为初期的大乘佛典,其出现时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后[28],这实际与南传大藏经的书写年代相差不大。
综上,包括蓝色头发、身毛和眼睛在内的三十二相,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1世纪期间出现在佛典中。框定其出现的大体时间,有助于进一步分析三十二相及蓝发进入佛典的原因或背景。
首先,从社会历史背景来看,三十二相并不是佛教徒的独创。在佛教之外,古代印度社会也存在观相的传统,并认为超凡出众的大人物会有某些特殊的体貌特征,即所谓“大人相”。这类面相学在印度出现的确切时间尚不清楚,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相关记载,是约公元前4或3世纪开始成书的史诗《罗摩衍那》。史诗提到阿逾陀王子罗摩的妻子悉多被魔王劫走,神猴哈奴曼前去解救,当哈奴曼见到悉多,对悉多描述罗摩的模样时,使用了一组面相学的术语[29]。
据学者研究,包括三十二相在内的面相学最初并不属于印度婆罗门的传统知识,而是服务于以转轮王为代表的刹帝利[30]。大约公元初年有关面相学的系统阐述才出现在婆罗门文献《加尔加占星学》(Gārgīyajyotiṣa)中[31],反映的是公元前1世纪甚至更早时期在印度西部和西北部流行的面相知识[32]。该书按照从脚至头的顺序罗列了各种面相,其中提到“那些受人喜爱且有教养的女人,她们长着酥油般润泽的深蓝色(nīla)柔顺头发……事实上,有些女人头发浓密如蜂蜜;有些女人头右侧长着卷发且发丝右旋。现在,两者都会受人喜爱——只要发丝不是旋向头左侧”[33]。
以上是最早的有关印度面相学的两条史料,其出现时间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至前1世纪,恰好与前文所推定的三十二相及蓝发进入佛典的时间吻合。由此推测,这大概是面相学在古代印度社会逐渐盛行的时代。正是受社会上这种潮流的影响,佛典与婆罗门文献将其吸收并改造,其中就包括蓝色佛发。
其次,从佛教自身发展来看,佛陀在世时,弟子们可以亲见本人,对其相貌特征应该比较熟悉。但是,当佛陀入涅槃,特别是曾有机会接近佛陀的最初几代弟子也入灭后,佛的相貌便逐渐模糊。此后,佛教徒在追念或观想佛时,便面临着如何想象和描述的问题。由于释迦出家之前为王子,属于刹帝利种姓,而当时社会上逐渐流行的面相学恰好属于刹帝利,认为刹帝利具有诸种吉祥的体貌特征(常见31—33种),因此佛教徒很自然地就会认为释迦也是如此,并提出具有三十二相者在家为转轮王、出家为佛的观点。
三十二相出现在佛典的时间下限大约为公元前1世纪末,这正是大乘佛教兴起之际。大乘佛教不是突然出现的,此前的一两百年可谓其思想孕育期。一般认为,大乘与小乘一个重要区别即如何看待佛陀,小乘基本上认为释迦牟尼是一个伟大的觉悟者,而大乘则将他无限神化,视其为全知全能的超人或偶像。三十二相提到的佛陀各种体貌特征明显异于常人,因此有学者认为它带有大乘佛教的思想色彩[34]。这样看来,大乘思想的萌发或许对三十二相在佛教中的流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具体到绀琉璃佛发,它在佛典中的出现可能与大乘思想关系更为密切。前文提到,绀琉璃佛发最早出现在北传大乘佛典中,而书写年代相差无几的南传佛典虽然将绀青色体毛和眼睛都列入佛陀三十二相,却唯独没有提及头发。事实上,从摩伽王的故事来看,南传佛典的受持者并非不知绀琉璃发的说法。或许有人认为,公元前4世纪以来,佛教部派分裂,各部派分别吸收社会上流行的面相学,因而三十二相的内容各有不同,这是很正常的情况。但是,考虑到头发在佛教中具有特殊性——需要时时剃除,那么不同部派的三十二相舍弃或加入绀琉璃发,恐怕并非偶然,其背后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即佛陀是否像普通佛弟子那样剃发。
从现存佛典来看,有时佛发与普通僧人的头发一样会增长,需时常剃除。《毘尼母经》称,有一次佛在王舍城,“佛发已长,诸比丘中恭敬心故,无剃发者”,有优波离童子来到佛所,为佛剃发[35]。但有时佛发又表现出极为与众不同的神奇特征,《佛说观佛三昧海经》称佛陀自出生至出家,头发恒长一丈三尺五寸,出家以后佛陀为其父王展示头发,“如来即以手申其发,从尼拘楼陀精舍,至父王宫,如绀琉璃,绕城七匝……敛发卷光,右旋婉转,还住佛顶,即成䗍文”[36]。
据南传《犍度》记述,佛陀不许比丘蓄长发,头发只许蓄发二月或二指长[37]。或许南传小乘佛教徒认为,佛发与普通僧人的头发相似,需要被定期剃除,那么佛发是什么颜色自然就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相反,试图神化佛陀,认为佛的头发神奇无比、不需要被剃除的那些佛教徒,难免需要描述佛发的颜色。所以南传小乘和北传大乘佛典对绀琉璃佛发的取舍,根源大约依旧是对佛陀的不同认识。
最后,绀琉璃佛发的流行,可能还与佛像的兴起有关。佛教艺术最初并不热衷于表现佛陀相貌,但这种情况在公元前后的两个世纪里发生了改变[38]。一旦要表现佛陀的具体样貌,就必然要考虑如何呈现佛发。是否剃发?如果不剃发,佛发是何样式?从犍陀罗和秣菟罗最早的佛像来看,前者习惯将佛陀表现为波发,头发清晰可见,后者则倾向于佛陀头部光滑,仅在头顶有一个螺髻。犍陀罗和秣菟罗初期艺术中佛发的差异如此明显,恰恰说明之前佛教对佛发的模样并无统一标准,两地艺术家都处于摸索期。虽然现在看来上述雕刻都是裸石,但一般认为在古代它们表面是涂有颜料的。这时,佛像诞生地的佛教徒和艺术家就必须认真考虑佛发的颜色,而远在斯里兰卡的佛教团则不必为此操心。
三、蓝发的源头与传播
绀琉璃色佛发大概是公元前4世纪至前1世纪期间,才出现在佛典中。此前,印度本土最古老的吠陀经典中,神祇几乎没有出现过蓝色毛发的情况,这似乎表明绀琉璃发并非源自印度本土。此外,如果我们将视线从佛教流行的地区暂时转向西方,就会发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希腊等地区的文本和图像中,不仅同样可以见到深蓝色毛发和眼睛这种奇异的样貌,而且年代远早于佛教文本和艺术。
在美索不达米亚,从公元前3千纪的苏美尔文献开始,就屡屡提到青金石胡须。天空神安(An)和太阳神乌图(Utu)都有青金石胡须。在一首关于水神恩奇(Enki)巡游大地、安排世间秩序的赞美诗中,恩奇“为平原戴上圣冠,系上青金石胡须,装饰青金石头饰”,使这里水草丰美、牲畜兴旺[39]。在国王里皮特士塔尔(Lipit-Eštar,前20世纪早期)创作的一首赞美诗中,他将自己比喻为人中公牛,“美丽的双眼闪闪发光,长着青金石胡须”[40]。青金石须髯已成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对神祇和英雄的常规性描述,而世间的国王在仪式中有时也会佩戴青金石须髯,以表示自己受到神的眷顾或与神拥有相似的外表[41]。
除蓝色胡须以外,在这一地区也经常见到蓝发和蓝眼。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两件象牙人物雕像,出土于亚述古城尼姆鲁德(Nimrud),年代约为公元前9世纪至前8世纪。其中一件雕像的面部原来可能贴有金箔,头顶残损,垂落至颈部的头发上残存蓝色颜料,可能是埃及蓝[42];另一件雕像头顶部分也已残损,颈部的假发及深陷的眉毛、眼窝中同样残有蓝色颜料,表明原为蓝发、蓝眼、蓝眉[43]。
在埃及文献中,冥王奥西里斯(Osiris)的躯体是金银的,头发蓝如青金石,头冠为绿松石;太阳神拉(Ra)被认为拥有金肉银骨、青金石头发[44]。埃及的壁画、雕塑中,太阳神拉和鹰头神荷鲁斯(Horus)常被表现为鹰首人身的形象,披有蓝色长发。神如此,作为神的化身的王族贵戚自然会效仿,在各种艺术中他们常常佩戴蓝色假发、胡须,涂抹蓝色眼影、眼线。国王图坦卡蒙(前14世纪)墓中出土过一张黄金座椅,椅背上有法老和王后浮雕像,二人皆为蓝色头发[45]。图坦卡蒙的木乃伊出土时脸部罩有黄金面具,面具戴头巾,看不到头发,但是头巾上镶嵌青金石,另外面具的眉毛、眼线、胡须部分由青金石及蓝色玻璃制作(图3)[46]。
图3 图坦卡蒙面具 前14世纪 黄金、青金石、玻璃等 54×39cm 埃及图坦卡蒙墓 开罗埃及博物馆藏
古希腊《荷马史诗》提到,天神宙斯和天后赫拉的眉毛,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海神波塞冬的头发,颜色都是“kyanos”。过去,因为这个词用来形容毛发,所以常被译为“黑色”。事实上,该词最初可能借自赫梯语,意为“(蓝色)如铜化合物或装饰性石头”,传入希腊语后一般指“珐琅、青金石、蓝铜矿等蓝色物质;一种蓝色的鸟;一种蓝色的植物”[47]。再考虑到周边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都以青金石来形容毛发,所以“kyanos”在《荷马史诗》中应被译作青金石或深蓝色[48]。
很显然,在印度绀琉璃佛发诞生之前,蓝色毛发已经在地中海及两河地区流行了近两千年。在内容上,东西方之间存在明显的相同或相似:一、以青金石这种独特的宝石来形容神祇、国王和英雄的发色,而不是直呼为蓝发;二、以黄金等材质或颜料为皮肉,搭配青金石头发,形成金身绀发;三、除蓝色头发外,还常见蓝色眉毛、胡须和眼睛等。由此推测,公元前1千纪下半叶才出现在佛典中的绀琉璃佛发,其源头应该在西方。
对蓝发自西向东传播的时间和方式,目前受材料所限,只能作一些大致推测。
首先,文本的交流可能发挥着重要作用。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面相学至少可以追溯到旧巴比伦时代(Old Babylonian Period,约前2000—前1600),公元前2千纪末相关资料便被收集成册。尼尼微(Nineveh)的新亚述王国皇家图书馆出土过大批公元前7世纪的面相学泥版,其复写本也见于希腊化时代(Hellenistic Period, 前4—前1世纪)的乌鲁克城(Uruk)。通过与占星术结合等方式,巴比伦的面相学甚至一直延续到中世纪早期[49]。有学者将尼尼微的那批面相学材料与印度《加尔加占星学》进行比较,发现它们在内容和结构上存在明显的相似性。特别是两者都出现了通过观察头发左旋还是右旋以及旋发在头部的位置,来判断吉凶的特殊做法,这是两地面相学交流的最直接证据[50]。而观察毛发旋转方向的独特做法,无疑会使人联想到一些佛典中记载佛陀三十二相时,不仅会提到毛发的颜色,也会指出其旋转方向(一般是右旋)。从这一点可以推测,绀琉璃佛发与佛毛发右旋的观点,应该受到两河流域的影响[51]。
虽然古代印度与美索不达米亚很早就存在交往,但学者认为美索不达米亚面相学传入印度,并非发生在早期商贸阶段,而是在公元前6世纪至前4世纪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并统治西北印度时[52]。前文指出,包括绀琉璃发在内的佛陀三十二相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至前1世纪渗透到佛典之中,此时也正是面相学在印度逐渐流行的时间。这样,面相学初传印度和在印度渐趋流行的时间恰好能够前后衔接。
大约面相学在印度流传的同时,古希腊也出现了面相学的记载。最早的文献是公元前300年托名亚里士多德所著的《体相学》(Physiognōmonika),接着是公元2世纪帕勒蒙(Polemon)所著《相面术》(Physiognomy)。学者将它们与印度面相学资料比较,发现两者也存在相似性,如相似的解剖学术语,从脚到头的观相顺序等。其中,自脚至头的观相顺序仅见于古希腊和印度,包括美索不达米亚在内的其他地区均采用从头至脚的顺序。即使在古希腊,也只有上述两部作品采用这种顺序[53]。在印度,从脚到头的顺序最早出现在巴利文佛典之中,此外也见于其他一些派别的佛典。考虑到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东征,曾使上述地区同时处于一个政权的统治之下,那么两地面相学出现相似,应该也是文本相互交流的结果。
其次,图像资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传播载体。前文提到,佛像最早出现时,头发样式并不统一,有波发和螺髻。大约自公元2世纪起,秣菟罗地区开始制作头部布满小螺发的佛像,此后这种佛发样式在佛教流行区域被广泛接受(题图)。虽然佛典提到佛发右旋、绀琉璃色,但如此简略的记载显然无法为螺发佛像的制作者提供太多帮助。螺发真正的创作灵感可能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神像,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一件人像头部残件(图4)可作为证据。残件表现的是人像的头发,表面涂有埃及蓝颜料,年代为公元前875至前865年[54]。由于出土地点是尼姆鲁德的尼努尔塔神庙(Temple of Ninurta),所以它可能是神像或王像的头发。将它与佛像的螺发比较,两者都是将头发分成小缕,每缕单独右旋或左旋,形成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小发卷,布满头部。如此特殊的发式和发色,分别偶然出现在两个不同地点的可能性不大,螺发佛像应该借鉴了美索不达米亚神像的表现方式。
图4 人像头部残件 前875-前865 埃及蓝(硅酸铜混合物) 8×7×7cm 伊拉克尼姆鲁德古城尼努尔塔神庙 大英博物馆藏
一般认为,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东征以后,希腊艺术对佛教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希腊艺术中,很早就存在将毛发表现为蓝色的做法。希腊提拉岛(Thera)阿克罗蒂里(Acrotiri)的赛斯特三号建筑(Xeste 3)遗址出土一幅公元前17世纪的壁画(图5),画中一位正在采摘番红花的妇女发式奇特,额前与脑后各留一缕蓝色长发,其余部位的头发则全部剃除[55]。值得注意的是,除头发外,妇女剃发以后裸露的头皮也全部涂成蓝色,类似的情况在希腊艺术中不止一例。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佛教艺术中的剃发僧人,如敦煌莫高窟盛唐壁画中的佛弟子(图6)[56]——不是仅仅使用线条,也不是采用黑色或其他颜色,而是将整个头部涂成相对较浅的蓝色,以呈现毛发剃除后发根若有若无的视觉效果,这种做法可能正是希腊艺术的余响。
图5 釆摘番红花的姑娘 前17世纪 彩绘壁画 希腊提拉岛阿克罗蒂里的赛斯特三号建筑遗址
图6 佛弟子 7-8世纪 敦煌莫高窟第444窟
2016年,乌兹别克斯坦与日本立正大学在铁尔梅兹地区的卡拉特佩(Kara Tepe)遗址发掘出一块壁画(图7),画中有两位男性人物,上唇皆留一八字胡,胡须呈现蓝黑色。此外,左边男性的鬓角及右边男性残存的眉毛也隐约可见蓝色。壁画出自一座佛塔旁边的石室内,内容可能与佛传故事有关,年代约为公元2世纪至3世纪。壁画利用光影产生立体感是古希腊罗马的绘画技巧,卡拉特佩之前还曾出土过大约同时的人物塑像,同样反映出古希腊罗马艺术的影响[57]。那么,画中人物的毛发表现为蓝黑色,可能也是承自古希腊罗马的画师。
图7 世俗人物 2-3世纪 彩绘壁画 乌兹别克斯卡拉特佩佛教遗址第56号房
四、蓝发的形成原因
蓝色头发、眉毛、胡须及汗毛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蓝眼睛虽然见于部分人群,但在古代印度、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应该也比较罕见。因此,它们无论出现在文本还是图像中,都令人感到奇怪。那么,古人为什么会认为神祇或国王具有这样的相貌?
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因为蓝发从地中海到印度河,流传了几千年,跨越了广阔的地域和多种文化,恐怕没有一个答案可以适用于所有文本或图像。笔者将尝试从制作材料、社会习俗、色彩认知三个方面略作说明。
(一)制作材料
目前来看,蓝发最早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在那里它应该被称为青金石发,因为它总与青金石联系在一起。虽然现在已探明加拿大、美国、智利、缅甸、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等地均存在青金石矿,但在古代整个欧亚大陆上,阿富汗是青金石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来源。阿富汗青金石已有九千年的开采历史,自古就是当地重要的商品和贡品,至迟在公元前4千纪尼罗河、两河和印度河的几个重要文明遗址中就已出现了青金石的身影。在古代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青金石受到狂热喜爱,通过途经中亚与伊朗高原的陆路或途经印度河与波斯湾的海路辗转而来,这条道路被学界称为“青金石之路”[58]。矿石的稀有、开采的艰辛以及长距离的贩运,都使青金石珍贵无比。因此,青金石与黄金一样,是权力、威望、财富和尊贵的象征,成为制作神祇尊像、建造神庙宫殿必不可缺的材料。
不仅如此,从各地文献来看,青金石频繁出现在神圣的语境中,显然被赋予了某种宗教信仰上的意义。青金石外表呈现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色,特别是含有黄铁矿的青金石,深蓝色中闪烁着点点金色,仿佛是神秘的夜空。古埃及文献提到神祇居住的天空,有时就以青金石代指;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献也经常将神的住所及所用器物描述为青金石制造的。青金石的神圣性从考古实物上也能觉察到,它曾大量出现在公元前3千纪的乌尔皇家墓室和殉葬坑中,在象征世俗财富和权力之外,很可能还具有重要的宗教仪式价值。
因此,正如学者指出的那样,青金石在美索不达米亚已由单纯的物质材料转换为珍贵与神圣的象征符号。当古人以青金石为颜料或材料来制作神祇和贵族的毛发或眼睛时,所强调的并不是“蓝色”,而是青金石自身所蕴含的“神采”[59]。
由于青金石珍贵难得,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人很早就开始仿造青金石,埃及蓝与玻璃就是仿制的结果。玻璃大约起源于四千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早期的玻璃多呈现青金石般的深蓝色,因此阿卡德人(Akkadian)分别称之为“产自窑炉的人造青金石”和“产自山中的天然青金石”[60]。此后,图像在表现青金石毛发和眼睛时,常以埃及蓝与玻璃来代替。前文提到的大英博物馆卷发残件,就使用了埃及蓝。虽然替代品可以模仿青金石的外观,但却难以承载其尊贵和神圣。一旦使用替代品,就意味着青金石头发开始失去其“质”,而逐渐趋向“色”。
当青金石头发的观念向东传播至印度,由于靠近青金石产地,印度西北部居民对它应该比较熟悉,他们便以“琉璃发”呼之,这与“青金石发”一脉相承。但对南传佛教徒而言,青金石难免有些陌生,于是他们代之以“安缮那”,这明显是取其“色”而弃其“质”了。当佛教传入中国后,汉译佛经常呼之为“绀青发”,这已经与青金石毫无瓜葛,成为纯粹的色彩词汇。
(二)社会习俗
虽然青金石的珍贵与神圣可以解释蓝发最早出现的原因,但却无法回答为何它通常只被用于头发、胡须或眼睛等,而不是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有,已发现的图像资料中基本见不到青金石制作的汗毛,为何文本中经常出现蓝色身毛的提法?种种问题,或许涉及古代地中海周边地区和印度的美容与医药习俗。
据考古和文献资料显示,古埃及人有染发和使用假发的习俗,其中最流行的发色是埃及人本身具有的棕黑色,其次就是蓝色。蓝发通过使用植物靛蓝而获得,靛蓝本身并不是非常明亮的蓝色,尤其是染在原本棕黑色的头发上,实际显现出的应是蓝黑色。此外,以茜草、海娜粉等染发时,偶尔也会加入靛蓝等蓝色颜料,以起到加深或巩固色彩的作用。海娜粉和靛蓝以不同的比例混合,可以调制出黑色、棕色等多种色彩。在埃及发现过同时使用靛蓝和红色颜料茜草染过的头发[61]。这样染出的头发,黑色中可能就会显现些许蓝紫色调。
类似的染发习俗可能也存在于荷马时代的希腊。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Odysseus)的头发是金色的,胡子却是蓝黑色,这显然有点矛盾。当乔装成乞丐的奥德修斯返家后,雅典娜使其恢复了尊贵模样,令他的头发“像风信子(Hyacinthine)一样”。过去通常理解为“头发像风信子一样黑”或“头发像风信子的花瓣一样卷曲”[62]。但从本文的角度来看,由于在希腊语中“Hyacinthine”及相关变形词汇通常用来指蓝色、蓝布和蓝色宝石[63],所以使奥德修斯的金发变得像风信子一样,可能影射了将头发染成蓝黑色的做法。如此,他蓝黑色的胡子也可以得到解释。这种毛发染色习俗影响深远,以至于到阿拉伯统治时期,伊斯兰文献中仍能见到关于染发和染胡须的讨论[64]。
除使用蓝色颜料染发外,古人还经常使用含有蓝色颜料的药物或化妆品涂抹眉眼。古埃及人曾将矿物锑、孔雀石、青金石等制成药膏,用于治疗眼部疾病。由于药膏颜色较深,所以也用于美容,涂眉毛和睫毛[65]。仔细观察图坦卡蒙黄金面具可以发现,青金石制作的蓝色眉毛和眼线一直延伸至太阳穴,这显然是现实中化妆的反映。
古代印度同样使用由锑等物质制成的绀青色眼药“安缮那”,兼作涂抹睫毛和眼睑的化妆品。南传《长老偈经》中有偈颂提到:“滑发以香油,眼涂安缮那,身着牙色衣,轻噪行街路。”[66]公元1世纪罗马学者老普林尼在介绍蓝色颜料时提到,优质的石青呈现深蓝色,而来自西班牙的次级石青则有些泛白,蓝色稍浅,仅作医学用途,用来滋养头发,特别是睫毛[67]。这种习俗直到中世纪仍在亚洲大陆广泛流传,在西亚波斯、中亚诸国和东亚中国都有使用青黛描眉画眼的记载。
由于靛蓝被认为具有防腐和收敛功效,因此除用于染织、绘画、美容外,在古代也被用于医学。印度《阿达婆吠陀》(前1000—前500)中记载,使用靛蓝涂抹皮肤,能够治疗皮肤疾病[68]。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提到靛蓝可以治疗痉挛和疮[69]。据说古代中东地区的人们会将它直接涂在衣服和皮肤上,古埃及人对靛蓝非常熟悉,应该也知道这一点[70]。这大概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身毛有时也被描述成蓝色。
(三)色彩认知
前文将青金石发、绀琉璃发、安缮那发等简称为蓝发,因为在现代人看来,它们与埃及蓝、靛蓝、石青等都属于蓝色,只不过色彩深浅略有差别而已。正因如此,过去学界经常从蓝色的象征意义着手,认为蓝发等代表了对天堂、复活或重生的期望[71]。但实际上,古人对色彩的认知未必与现代人完全一致。
以现代人所承认的蓝色染料靛蓝为例,古人很可能认为它是黑色。古代印度曾是靛蓝最重要的产地之一,那里出产的上等靛蓝块粗看之下的确呈现黑色,只有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时才会像铜器般闪现蓝紫色光泽。因此,公元1世纪的希腊罗马商人在《厄立特里亚航海记》中称呼从印度进口的靛蓝为“印度墨”[72]。同时期的老普林尼也提到,最好的靛蓝出自印度,价格昂贵,它最初显现黑色,稀释后先呈现紫色,后为蓝色。一些学者认为,靛蓝在古代有黑色和蓝色两种属性,人们最早认识和利用的是其黑色属性,并以之作为黑色颜料来染发[73]。
据学者研究,现代人区分颜色,主要依据牛顿关于色彩和光谱的理论,色彩涉及色调、饱和度、亮度三个方面,其中色调最重要,这是区分不同颜色的决定因素。但古人尚未受到牛顿色彩理论的影响,以古希腊人为例,他们看待色彩时更注重明亮对比、阴影、运动、色彩应用等因素,其中亮度有着重要意义。在希腊面相学书籍中,蓝眼睛按照深浅划分为泛白色到风信子色,这可能表示亮度的逐渐增加。据说亚历山大(前4世纪)和罗马哈德良大帝(Hadrian, 1—2世纪)的眼睛就是“风信子色”和“蓝黑色”,因此它们“闪着美丽的光芒”,“比任何人的眼睛都光芒四射”[74]。在这类书籍中,头发偏黑或偏淡都不是最好的面相。纯黑头发或眼睛被认为是干燥而品质不良的。相反,黑中闪着蓝色,意味着湿润、光泽或品质优秀。
同样,在印度《加尔加占星学》中几次提到琉璃,都是强调它的光泽而非颜色:“那些眼睛明亮,有着白贝壳般光泽,像太阳、金子、火焰、珍珠和琉璃……的人,注定会富有且成为人中人”,“女人的指甲光滑且颜色可爱,像鲜血、琉璃和珍珠项链那样闪光……将会带来幸福”,“幸福的女人头部像琉璃、珍珠或宝石”[75]。以此类推,当时印度人以琉璃形容头发,侧重的应该也是琉璃的亮度而非色调。
对色彩的这种认知也见于古代中国。古代诗人形容女子美丽的头发时,发明了“绿云”一词,杜牧《阿房宫赋》谓“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或许这是通过观察动物或禽鸟的毛羽得出的意象,那些健康的黑色禽鸟,羽毛在阳光下往往闪出漂亮的蓝色或绿色光泽。印度《未来往事书》(Bhaviṣyapurāṇa,6—17世纪)中曾提到,“假如一个男人的头发蓬松、柔软、油亮,像一群黑蜜蜂(bhramara)或黑色眼药(añjana,安缮那)那样美丽,他会成为国王”[76]。其中关于黑蜜蜂的灵感可能来自印度本土喜马拉雅排蜂(Apis laboriosa)或木匠蜂(Xylocopa),它们的身体呈现亮黑色,特别是木匠蜂的翅膀闪着美丽的蓝黑色金属光泽。
这样看来,蓝色毛发最早应起源于古人对青金石的喜爱,同时也反映了古代某些特殊的美容医学活动以及色彩认知。古人最初提出青金石发或绀琉璃发时,或许并不是指头发的色调为蓝黑色,而是指头发像青金石或绀琉璃那样呈现温润美丽的光泽。确切而言,青金石发或绀琉璃发在古人看来是亮黑发,而不是今人所认为的蓝发。很显然,那些因掌握权势和财富而生活优渥的人更容易拥有光泽的头发,或以靛蓝、油脂等美容医学手段养护出这样的头发,这应是它被视为优秀面相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当青金石发离开最初的起源地,传入新地区或文化时,人们对它的理解、表述和应用会发生变化。一方面,在文本中使用nīla、绀青等词汇,或者在图像制作中使用埃及蓝、蓝玻璃、石青、靛蓝等材料,来代替青金石。这些词汇或材料不仅无法充分体现青金石的神采,且彼此色调差异明显,造成艺术作品中的头发呈现深浅不一的蓝黑、深蓝、浅蓝、灰蓝等,并令读者或观众误以为神的头发是蓝色的。另一方面,被传入地的人们会结合本土的社会文化和宗教信仰,对它进行重新阐释或赋予它各种象征意义。以绀琉璃佛发为例,持戒、慈悲和功德是最常用的说辞:“如来瞳子绀青色大人相者,乃往古世常以慈目察众人故……如来头发绀青色大人相者,乃往古世愍伤群黎,不以刀杖而加害故。”[77]
结语
佛教艺术中常见的蓝色佛发,即佛典中所谓“绀琉璃发”,属于佛陀三十二相之一。三十二相受到印度社会流行的占相的影响,而后者则与西方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等地区的面相学有关。三十二相并非佛教固有学说,而是公元前4世纪至前1世纪才逐渐进入佛教。当时佛教部派分立,因此各派别的佛典关于三十二相的记述并不一致,其中一些派别的佛典并未接受绀琉璃佛发。
从更广阔的范围观察,可以发现蓝发的概念并非佛教首创。在佛教诞生之前,蓝色毛发已经在埃及、两河和希腊地区流行了一两千年。无论文本内容还是图像细节,东西方的蓝发都存在相似之处,由此怀疑两者具有渊源关系。蓝发从地中海周边地区传到印度河,大约发生在公元前6世纪至前4世纪,传播途径包括面相学文本的交流和图像资料的直接借鉴。
蓝发最早源自古人对青金石的喜爱,同时也与古代美容、医疗等社会生活实践以及对色彩的特殊认知有关。无论东西方都曾使用青金石形容蓝发,佛典所谓“绀琉璃”也正是青金石。公元前4千纪,青金石从阿富汗出发,沿着途经中亚与伊朗高原的陆路以及途经印度河与波斯湾的海路,辗转来到地中海沿岸,成为制作神祇尊像蓝色头发的原料。公元前1千纪,青金石头发从地中海东传,进入印度河地区的佛教文本,之后又借助佛教艺术传播到东亚和东南亚广大地区,并一直延续至今。看似简单的蓝发,背后实际隐藏了亚欧大陆上几个重要文明数千年的交流互动。
注释
[1] 本文考察与写作受到中国光华科技基金会三乐游学教育基金组织的第一届“全球艺术史”海外研修项目的资助。得益于该项目,笔者有机会参观威尔士王子博物馆,并注意到这尊蓝发佛像。特此致谢!
[2] Eti Bonn-Muller, “Oldest Oil Paintings”, Archaeology, Vol. 62, No. 1 (January/February 2009): 23.
[3] 周龙勤主编:《中国新疆壁画艺术》第6卷,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页。
[4] 周龙勤主编:《中国新疆壁画艺术》第3卷,第85页。
[5] 竺大力、康孟祥译:《修行本起经》卷上,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简称《大正藏》)第3册,大藏出版株式会社1988年版,第464页下。
[6] 沮渠京声译:《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大正藏》第14册,第419页下。
[7] 慧觉等译:《贤愚经》卷八,《大正藏》第4册,第403页下。
[8] 佛陀耶舍、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一,《大正藏》第1册,第5页上。
[9] 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八九,《大正藏》第25册,第684页中。
[10] 昙无谶译:《金光明经》卷一,《大正藏》第16册,第337页下。
[11] 过去学界对“vaiḍūrya”所指实物众说纷纭,是因为它在传播过程中词意不断发生变化,有时指青金石,有时也会用来指其他青色宝石。无论如何,“青色”是其重要特征之一。当这个词汇传入中国后,汉译为“琉璃”,又逐渐用来指人造玻璃和釉陶制品(郑燕燕:《从佛典识“玻璃”:兼谈古代印度宝石学对中国的影响》,《西域研究》2021年第1期)。
[12] 章鸿钊:《石雅》,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页。
[13] 昙无谶译:《大方等大集经》卷六,《大正藏》第13册,第37页下。
[14] 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二四,《大正藏》第8册,第395页下。
[15] 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五二,《大正藏》第10册,第274页上。
[16] 平川彰編『佛教漢梵大辭典』(霊友会,1997年)929頁。
[17] Arun Kumar Biswas, “Vaidurya, Marakata and Other Beryl Family Gem Minerals: Etymology and Traditions in Ancient India”, Indian Journal of History of Science, Vol. 29, No. 2 (1994): 145.
[18] 昙果、康孟祥译:《中本起经》卷上,《大正藏》第4册,第150页中。
[19][23] 菩提留支译:《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卷六,《大正藏》第9册,第344页上,第345页中。
[20] 支曜译:《佛说成具光明定意经》,《大正藏》,第15册,第455页中。
[21] 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一二、九八,《大正藏》第54册,第377页上、915页上。
[22] 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一二、二三、三六,《大正藏》第54册,第380页下、456页下、546页下。
[24] 岡田行弘「三十二大人相の系統I」(『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38巻第1號,1989年)303—307頁;「三十二大人相の系統II」(『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40巻第1號,1991年)12—16頁。
[25] 一般认为,大约佛灭后百年,部派开始分裂,但关于佛灭的年代是有争议的,常见的有公元前544年、前486年、前386年三种说法。本文取前486年之说,进而推测蓝色佛发进入佛典的时间上限为公元前4世纪中叶。
[26] 通妙译:《中部经典·梵摩经》,元亨寺汉译南传大藏经编译委员会编:《汉译南传大藏经》第11册,元亨寺妙林出版社1990—1998年版,第147页上。
[27] 悟醒译:《本生经》卷二,《汉译南传大藏经》第31册,第190页上。
[28] 鎌田茂雄、河村孝照、中尾良信、福田亮成、吉元信行編『大藏經全解說大事典』(雄山閣出版株式會社,1998年)50、55頁。
[29] 季羡林译:《罗摩衍那》五,《季羡林文集》第21卷,江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80页。
[30][31][33][75][76] Kenneth G. Zysk, The Indian System of Human Marks,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5, p. 164, p. 2, p. 253, p. 233, 251, 253, p. 411.
[32][53] Knneth Zysk, “Greeek and Indian Physiognomic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38, No. 2 (April-June 2018): 313-325, 313-325.
[34] K. R. Norman, Pāli Literature: Including the Canonical Literature in Prakrit and Sanskrit of all the Hīnayāna Schools of Buddhism,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83, p. 42.
[35] 失译:《毘尼母经》卷三,《大正藏》第24册,第816页下。
[36] 佛陀跋陀罗译:《佛说观佛三昧海经》卷一,《大正藏》第15册,第649页上。
[37] 通妙译:《犍度》,《汉译南传大藏经》第4册,第145页上。
[38] 关于佛陀形象起源的确切时间尚有争议,但时间范围大体都在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1世纪(宫治昭撰,李静杰译:《近年来关于佛像起源问题的研究状况》,《敦煌研究》2000年第2期)。
[39][40] Jeremy Black et al.,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Sum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222, p. 309.
[41][59] 贾妍:《神采幽深:青金石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使用的历史及文化探源》,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编:《器服物佩好无疆:东西文明交汇的阿富汗国家宝藏》,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版,第222页,第224页。
[42]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325563#。该馆在展品说明中称头发为头巾。不过,大英博物馆收藏有一件非常相似的象牙头像,出自同时期的尼姆鲁德,她的头顶部分完整保存下来,可知为埃及式发型,其垂至颈部的头发与大都会这件相似。
[43]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325352#。
[44] Miriam Lichtheim,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 The New Kingdo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6, p. 198.
[45][46] Bill Manley, Egyptian Art, London: Thames & Hudson Ltd, 2017, p. 182, p. 169.
[47][63] Robert Beekes,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Greek, Leiden & London: Brill, 2009, p. 793, p. 1523.
[48] R. Drew Griffith, “Gods’ Blue Hair in Homer and in Eighteenth-Dynasty Egypt”,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Vol. 55, No. 2 (2005): 329-334.
[49] Mladen Popović, Reading the Human Body:Physiognomics and Astrology in the Dead Sea Scrolls and Hellenistic-Early Roman Period Judaism, Leiden & Boston: Brill, 2007, pp. 72-74.
[50] Kenneth Zysk, “Mesopotamian and Indian physiognomy”, in J. Cale Johnson and Alessandro Stavru (eds.), Visualzing the Invisible with Human Body: Physiognomy and Ekphrasis in the Ancient Word, Berlin & Boston: Walter de Gruyter GmbH, 2019, pp. 41-60.
[51] 尼尼微的这批面相学材料涉及发色、发质、发丝旋转方向等,其中发色有黑色、红色、黄色等,尚未见到蓝色。不过,必须考虑到这批材料有残缺,且部分词汇的意思尚未完全弄清(B. Böck, Die babylonisch-assyrische Morphoskopie, Viena: Institut für Orientalistik der Universität Wien, 2000, S. 72-89, S. 93, S. 113, S. 185, S. 213-215)。
[52] David Pingree, “Mesopotamian Omens in Sanskrit”, in D. Charpin et F. Joannès (eds.), La circulation des biens, des personnes et des idées dans la Proche-Orient ancien: Actes de la XXXVIIIe rencontre assyriologique internationale (Paris, 8-10 juillet 1991), Paris: Editions Recherche sur les Civilisations, 1992, p. 376.
[54] J. E. Curtis and J. E. Reade(eds.), Art and Empire: Treasures from Assyria in the British Museum, London: British Museum Press, 1995, p. 102.
[55] Philip P. Betancourt, Introduction to Aegean Art, Philadelphia: INSTAP Academic Press, 2007, Plate 7A.
[56] 敦煌研究院主编:《敦煌石窟全集》第2册,图205,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02页。
[57] 佛门网:https://www.buddhistdoor.net/news/ancient-buddhist-mural-found-in-uzbekistan-sheds-light-on-early-bu ddhist-diaspora。
[58] V. I. Sarianidi and Luba H. Kowalski, “The Lapis Lazuli Route in the Ancient East”, Archaeology, Vol. 24, No. 1 (January 1971): 12-15.
[60] 大卫·怀特豪斯:《玻璃艺术简史》,杨安琪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9页。
[61][65][70] Helaine Selin (ed.), Encyclopedia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 in Non-Western Cultures, Berlin: Springer, 2016, p. 2144, p. 3443, p. 2144.
[62] M. Eleanor Irwin, “Odysseus’ ‘Hyacinthine Hair’ in ‘Odyssey’ 6.231”, Phoenix, Vol. 44, No. 3 (1990): 205-218.
[64] G. H. A. Juynboll, “Dyeing the Hair and Beard in Early Islam A Ḥadīth-analytical”, Arabica, T. 33, Fasc. 1 (March 1986): 49-75.
[66] 云庵译:《长老偈经》,《汉译南传大藏经》第28册,第201页上。
[67][69] Pliny, Natural History, Vol. IX, trans. D. E. Eichholz,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1, p. 297, p. 297.
[68][73] Mira Roy, “Dyes in Ancient and Medieval India”, Indian Journal of History of Science, Vol. 13 (1978): 97, 98, 98.
[71] Amy Joann Fletcher, Ancient Egyptian Hair: A Study in Style, Form and Function, Vol. 1, Thesis submitted to 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for Degree of Ph. D. in the Faculty of Arts, 1995, p. 464.
[72] An Unknown Author, The 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 ed. & trans. G. W. B. Huntingford, 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 1980, p. 42, p. 67.
[74] Jaś Elsner, “Physiognimics: Art and Text”, in Simon Swain (ed.), Seeing the Face, Seeing the Soul, Polemon’s Physignomy from Classical Antiquity to Medieval Isla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218-224.
[77] 竺法护译:《宝女所问经》卷四,《大正藏》第13册,第469页中。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汉唐时期岭南与南亚的物质文化交流研究”(批准号:19CZS064)成果。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单位: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学研究中心
|新媒体编辑:逾白
猜你喜欢
本刊用稿范围包括中外
文学艺术史论、批评。
欢迎相关学科研究者,
特别是青年学者投稿。
文艺研究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 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即可购买往期杂志。